青脆的薄皮被剝開,露出里面嫩白的蓮子肉,入口清苦,很是宜口。
湫時給圖辛遞了一把。
圖辛接過,訕訕的看著她。
“干嘛?”湫時感覺到了他那灼灼不安的眼神,斜睨了他,繼續(xù)剝了蓮子往嘴里扔。
“我不知道公子他為何也會來蓮花塢……”圖辛越說越?jīng)]有底氣,明明被陛下召見的人,不過晃眼就于蓮花塢偶遇,這本就夠新奇的了,居然還是與他一直避之不及的昭慶公主。
“與我何干?”湫時失笑。
“可我感覺姑娘你似乎有些……”圖辛撓了撓腦袋,斟酌了片刻,也沒想出個合適的詞來。
“非也…,”湫時目光遙遙落在遠(yuǎn)處盛著碧波白云的青山間,“我與你們叨擾許久,不日便要回涪陵了……”她聲音輕而遠(yuǎn),隨后轉(zhuǎn)頭,俏皮的朝圖辛眨了眨眼睛。
言下之意大概是,圖辛你莫要多想,我與你家公子不過露水緣分,與你大抵也是一樣。
圖辛噎了一下,急道:“可你是我與我家公子的救命恩人??!”
“那又如何?”湫時挑眉,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轉(zhuǎn),靈動輕快,是圖辛在南欽的貴族小姐身上從未見過的鮮活氣息。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圖辛你不知道?”小船緩緩向湖心而去,有鮮嫩旖旎的花葉搖曳著從他們身邊晃過。湫時又隨便伸手夠了一把蓮蓬。
“哦……”圖辛有些失落,為了掩飾這種失落,他把小槳放在一邊,伸手想去給湫時摘一朵開的清麗的蓮。
圖辛注意那蓮許久,就覺得是這湖心一片開的最為粉嫩可人的,枝葉顫動,那蓮葉上還有滾動的晶瑩水珠。
“仙子,救救我……”湫時耳邊突然闖進(jìn)一道清脆急促的年輕女聲,還不等她尋著那聲音轉(zhuǎn)頭,圖辛就遞了一朵蓮葉繁茂,根莖處還滴落著水珠的蓮花來。
“姑娘,這蓮生的極好?!眻D辛討巧的笑道。
是生的極好,湫時目光往那花枝上下打量了片刻,方才接過。
圖辛疑惑,“這花有什么問題嗎。”
湫時搖頭輕笑,“無礙……”她把那綻到極盛的飽滿蓮花收入寬大的袖袍中,又去用小漿夠不遠(yuǎn)處的蓮蓬。
以往這個時辰,蓮花塢的湖面上都會泛蕩著幾葉小舟,不知為何今日如此寂靜,她們飄搖了許久,都沒有在蓮葉的間隙里看到有舟行過,圖辛雖有些疑惑,卻沒有深想。
夕陽西斜,水面上蕩漾著粼粼波光也被渲染成溫和醉人的金黃,清風(fēng)徐來,有淡淡的蓮香蕩漾開,那一葉小舟,在泛開的漣漪里,緩緩滑進(jìn)荷葉連連的湖心。
圖辛坐在船尾,手臂一抬一放,撐的漿很是有規(guī)律。
湫時尋了個舒適的姿勢,斜倚在船頭,任由微風(fēng)把原本就松散的發(fā)絲吹亂,落下幾縷在額前和耳畔,她愜意地瞇了眼睛剝著青殼,往嘴里送著清甜的蓮子。
待湫時吃夠了蓮子,風(fēng)已漸涼,湖面上最后的一縷曙光也將近消散。
“回吧,姑娘?”圖辛喚她。
“走吧……”湫時低頭,把裙袂上方才落下的碎屑拍干凈。
圖辛撐了船往回走。
離岸邊渡口不過數(shù)十米,湫時恍然抬頭,便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道巍然不動的頎長身影,著了玄色衣袍,幾乎要與漸濃的夜色融為一體,若不是渡口邊的木廊壁上掛了暖黃光芒的旖旎燈籠,湫時一時竟發(fā)現(xiàn)不了他。
快到岸邊,圖辛才發(fā)現(xiàn)那人,眸光一亮,劃槳的速度驀然快了起來。
小舟靠岸,緩緩依著木欄停聞。
芷淵踱步過來,探身伸手拉她,湫時立在船頭未動,左右看了兩眼。
“昭慶公主呢?”她忽略了芷淵伸過來的手,自己拎了裙邊,輕巧的一個騰身,便落在了廊橋上,穩(wěn)穩(wěn)的落在了他的身邊。
圖辛見芷淵伸出來的手落了空,心下不想讓他家公子太過難堪,便嬉笑著抬手去拉芷淵依舊停在空中的手。
卻被芷淵一把打開。圖辛憤憤。
他面上沒有半點難堪與惱怒,負(fù)手而立。
“回宮了。”他看著湫時。
湫時越過他,在那渡口邊的一張木椅坐下,一時二人相對無言。
圖辛眼觀鼻,鼻觀心,識趣的告退,輕悄的順著角落挪開,片刻便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
芷淵踱步到她對面坐定,“湫時,我明日帶你去觀燈可好?”
毗鄰南欽皇城有座凌山鎮(zhèn),顧名思義,凌山鎮(zhèn)倚山而建,村落就坐落在山間,其中有一條小道蜿蜒向上。每逢火節(jié),凌山鎮(zhèn)家家戶戶都在門楣懸掛了形態(tài)各異,千奇百怪的燈籠。
往山底遠(yuǎn)遠(yuǎn)望去,有星星點點的燈火順著那條蜿蜒小道的形狀旖旎向上,就像有天降的絲帶飄搖其間一般,整座山都被朦朧透亮的燈火包圍。
宛如仙境,慕名而去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
湫時應(yīng)該會喜歡。
湫時思襯片刻,把幾欲脫口的說辭咽了回去,她來凡界已久,有些懷念涪陵仙山的一花一木,后山翩躚的彩蝶和休岸隨處亂丟的卷宗經(jīng)書。
以往阿君總是屁顛屁顛地追著她叫阿姊,這幾日雖難得清凈,可湫時總覺得缺了什么。
芷淵這道最大的劫難已經(jīng)渡化,他到百年歸于塵土之前,都有榮華富貴可以享盡。
師命已成,她想回涪陵了。
可鬼使神差的,她看著芷淵那深沉清亮的眼眸,竟輕輕點了點頭。
……
芷淵欲將她送回漁塢。
湫時心頭有事,便潦草將他打發(fā)了去。
待漁塢恢復(fù)平靜,湫時于窗前立了片刻,方行到案幾前,隨手斟了一杯冷茶飲下。
她從寬大的袍袖里撈出來一支嬌嫩的青蓮,是圖辛今日于蓮花塢里送她的那支。
“出來吧……”湫時輕道。
語音剛落,一道淡光閃過,案幾旁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著了粉嫩的對襟衫衣和湖青色霧面曳地紗裙的年輕女子。
湫時淺笑著看她一眼,“你如意算盤倒是打的挺好……”
那女子一怔,盈盈秋目里含了一汪水汽,撲通一聲便跪到了地上。
她是蓮花塢那蓮花池里的一只花精,蓮花塢原本只是一片蓮塘,靈力充沛,她得以形成靈識,可后來這地方來往的人多了,那分靈氣便被日益破壞,稀散了去,她的修煉逐漸變的艱難。
若再不從那一池清塘脫身,她只怕會和池中其他姐妹一樣,逐漸因為靈力枯竭而魂飛魄散。
她這樣靠天地靈力修煉成形的花妖,對靈力尤其敏感,所以一眼便看出那蓮花塢里倚著船頭那閑散女子身周繚繞了隱隱綽綽精純的靈力。
于是便使了伎倆,使圖辛摘下了她。
因與他一起的湫時并非尋常人等,她知道湫時能救她。
湫時打了個哈欠,手腕虛抬,那伏跪在地上的年輕女子便突然像是被什么拉扯了起來。
“起來吧……”湫時拂袖,往軟榻走去,一邊走一邊抬手揩了揩眼角的濕潤。
那年輕女子愣神片刻,知道是湫時不與她計較了,便恭敬真誠的向著湫時的背影俯身道:“謝仙子救命之恩,清漪無以為報,愿意留在仙子身邊服侍仙子?!?p> “不用,你該去哪兒便去哪兒,尋個靈氣充沛的地方再修煉便是,”湫時頓步,轉(zhuǎn)頭看她:“做妖挺不容易的,你好生保重。”
她想起她在涪陵山底當(dāng)游魂那時,尚為一片混沌,連具像樣的形體都沒有,整日渾渾噩噩,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甚至連現(xiàn)在都沒有。
若不是遇到了休岸,她還是涪陵山下的一只無名精怪,指不定哪日被法力高強的天師捉去煉丹。
她此話說的實誠,卻不想那名為清漪的蓮花精卻眼眶泛紅,滿面悲愴,“我在蓮花池里時還有要好的兄弟姐妹,可她們?nèi)伎菸?,如今只剩我一人,沒有去處,還望仙子能收留我?!?p> 湫時不置可否,瞇了眼認(rèn)真打量她。
“清漪一定好好報答仙子。”清漪生怕她不答應(yīng)自己,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你的兄弟姐妹為何會枯竭?”湫時思襯片刻,突然開口。
清漪面上一白,心跳如擂鼓般,最后還是穩(wěn)了心神,輕輕柔柔道:“蓮花池靈氣日益稀薄,她們……她們撐不住,便枯竭了?!?p> “果真如此?”湫時冷笑。
“仙子贖罪,”清漪斟酌片刻,知道瞞不過湫時,心一橫,咬了牙深深的匍匐下去,“我初得靈識,想要活命,便吸食了她們的精華……”于是她們便枯萎了。
湫時似貓兒舔舐爪子,頷首立于榻前,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仙子……?”清漪已經(jīng)如實坦白,卻見湫時遲遲不肯開口,一時心里忐忑。
她方在涪陵山底也是這樣,湫時有些恍惚,初具靈識,雖然懵懂,她不知道如何修煉,卻知道若是想活下去,就得遵從弱肉強食的規(guī)則。
她也吞吃了不少小妖,湫時從未否認(rèn)。她歷來安慰自己在戲折子里也是行俠仗義之人,吞吃的都是些行為不正的小妖。
大概這樣,她心頭的愧疚才會淡些下去。
“仙子……”清漪斷了線的淚滴在地上,有輕淺的痕跡。
湫時驀然回神,“你方才說你叫什么名字?”她問。
“……”清漪愣了片刻,才略顯忐忑的回與她。
“清漪?!?p> ……
漁塢水榭旁的水面上多了枝搖曳的蓮,幾天也不曾凋零,反而愈發(fā)嬌嫩欲滴。
圖辛還很是自得的與芷淵夸耀過,那是他送給湫時的。芷淵涼涼一眼,圖辛收斂了笑意,訕訕地噤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