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溈鎮(zhèn)出發(fā),沿著官道往西走上五十多里,便到了蓮花集。蓮花集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集鎮(zhèn),除了一間雜貨鋪、一間屠房,再無其他店鋪。小集鎮(zhèn)住了十幾戶人家,大多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兼漁民,因為離集鎮(zhèn)不遠便是溈江,溈江水位漲漲落落,干旱的日子河灘變稻田,漲水的日子稻田變河灘,當(dāng)?shù)匕傩毡阋乐咸鞝數(shù)钠?,輪換著農(nóng)民、漁民的角色。由于離張浚、張軾父子墓比較近,蓮花集也沾了點光,就是朝廷居然在這小小集鎮(zhèn)也設(shè)了一個驛站。可憐在這外人罕至的地方,驛站一年到頭沒幾個官方來客,朝廷派來的驛卒也一年里頭難得來一回,只請了個當(dāng)?shù)厝藥椭垂?,私下里允許他拿驛館當(dāng)客舍做點生意作為補償——然而客人實在太少,但凡聰明點的人都不會接這個活。
幸虧世界上總有不聰明的人,在蓮花集驛館,就真來了一個名叫袁文強的年輕人。袁文強是一個讀書人,由于不愿下地干活,又要養(yǎng)活家中老母,加之所住的老房子已經(jīng)破舊不堪,便接下了這個攤子。接手已有半年多,一共只做了三單生意,全鎮(zhèn)的人都在看他笑話,他倒好,每天都把房子各處打掃得干干凈凈,信心滿滿地說一定會有生意的,還跟鄰居們打招呼,說要是客人太多,務(wù)必來幫一下忙,他給付工錢的。附近百姓都禁不住對他刮目相看:這小子只怕不是傻,而是有病吧?
事實證明,袁文強一點都不傻,而且運氣相當(dāng)好。從六天前來第一位客人開始,到今天,驛館已經(jīng)完全住滿,這會兒前廳里還有一個大人物非要住進來。幸虧來的第一個客人很好說話,答應(yīng)騰出自己的客房,和袁文強的母親一起去住,這才讓袁文強松了一口氣。沒有生意著急,這生意太好了更著急??!
這第一個客人當(dāng)然是個女客,年紀(jì)輕輕,農(nóng)家女打扮,但看她言談舉止又不像個農(nóng)民子女。她自稱名叫林清,來自鄰縣,是來這兒游玩的。這個姑娘人長得好還罷了,關(guān)鍵是心地特別好,又非常勤快,主動幫忙洗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接待賓客、端茶送水,和袁文強的母親也有說有笑的,新來的客人還以為她是店里的老板娘。袁文強母親本來住在老家破房子里,為了方便和兒子彼此照顧才住到驛館,也順便照顧生意,這幾天客人一多,自己只好借住到驛館旁鄰居家去,卻怎么也沒想到林清會愿意跟著她住過來。她心里美滋滋的:莫非是上天看我家兒子忠厚孝順,派了個六仙女還是八仙女下凡,來幫襯我們母子?
后面住進來的這位大人物,袁文強可惹不起。此人說自己是平正公會的副會長,姓展,特意來此公干的,和他一起共有八個人,要住四間房。袁文強叫苦不迭,哪有這么多客房啊,一共也就八間,全部住滿了。沒辦法呀,好說歹說,看林清好說話,求她讓出來一間,別的實在沒辦法了。既然老人家是平正公會的,那就得替我們小百姓想想是不?這展堂主悻悻然地只好先要了這一間,申明一旦有房子了,務(wù)必給他留著,價錢多少都行。
鬧到晚上,好容易客人都安頓下來了,袁文強到母親房間問安,看到母親和林清正聊著天呢。他笑著走進房間道:
“聊什么呢?看不出來你們倆還真有話說啊!”
袁母道:
“別打岔!林姑娘,既然你還沒有婚配,你覺得我家文強如何呀?”
林清咯咯笑道:
“文強大哥是好人呀,不過呢,我年紀(jì)太小,還沒想這些事呢。”
袁文強知道母親是在操心自己的終身大事,暗想林清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呢,于是忙接著說道:
“娘!你別嚇人家小姑娘好不,她還是我們驛站的貴客呢!姑娘家的要說誰是好人,那就是只把他當(dāng)成普通朋友看呢,你老人家就別瞎摻乎了!我一個農(nóng)民,哪高攀得上嘛!”
林清一臉調(diào)皮模樣,道:
“你可不是農(nóng)民,什么農(nóng)活都不會,能叫農(nóng)民嗎?你是讀書人,對吧?”
袁文強道:
“讀書人更算不上,秀才都沒考上,算什么讀書人?慚愧之至?!?p> 林清點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指著袁文強道:
“不錯,你也不是讀書人。不是讀書人,但比一般讀書人聰明得多,又甘心留在這個小地方,經(jīng)營一個小驛館,袁公子,你這個人不簡單哪!”
袁文強不禁臉色一變,道:
“林姑娘此話何意?”
林清又咯咯咯笑了起來,道:
“怎么啦,嚇著你了?被我說中了吧?我只知道你有秘密,又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你怕什么?”
袁文強看著林清那人畜無害的樣子,怎么也沒法把她和陰謀詭計這些詞連到一起,偏偏又被她說中心事,一向伶牙利齒的他此刻竟無言以對。
林清接著說道:
“要不我告訴你幾個秘密吧,嗯,你肯定也在觀察他們,看我們倆看到的情況是不是一樣唄——你知道來的這些客人都是些什么人嗎?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獊磉@兒嗎?”
袁文強心中咯噔一下,勉強笑道:
“是嗎,你知道些什么,你說說看?!?p> “我的身份,我知道,但不能告訴你,就不說了。之后來的兩位,住一間房里的,是大同社的,大同社你知道嗎?這個幫會了不得,我看到書上介紹說他們?nèi)珖悠饋碛袛?shù)十萬社員,幫主不叫幫主,叫統(tǒng)道師尊,下面依次有頂航、護法、保恩、引恩、正恩、天恩六級,這次來的兩個,一個護法,姓常,一個保恩,姓李名彪,級別都是比較高的了。這兩人一進門就先問土地廟在哪里,拜過土地公公才回來吃飯,只怕法術(shù)高強,不可小瞧。
“接下來那位,是丐幫的,姓陳。嘻嘻,明明是丐幫長老,卻一身富豪打扮,只怕不是好人。客房里呆了一會就跑出去,半天才回來,應(yīng)該是找附近的乞丐去了吧。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不過組織松散,不知道這位陳長老能不能拿出點好看的來,希望別讓我失望吧。
“接下來這三位,頭領(lǐng)是那個色迷迷的瘦弱年輕人,姓伍,一個胖大和尚叫悟能,一個干瘦道士叫玄陽子,都聽他的。這三人來歷不明,只是他們的名字可有意思了,嘻嘻,有一種蟲子也叫‘玄陽子’,你別說,跟這個道士長得真挺像。還有,胖和尚叫悟能,確實也像二師兄,嘖嘖,這兩人的名字起得真不是蓋的。三人住不下,胖和尚單獨住,對吧?
“接下來這兩位好認,錦衣衛(wèi),一個百戶,一個總旗,都姓游。哼,繡春刀,飛魚服,紅絨斗篷,招搖過市,好不威風(fēng),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錦衣衛(wèi)似的。哦喲,這驛館被你拿來當(dāng)客舍掙錢,他們怎么不管你?呆會趕緊送點好吃的過去,哈哈,我看那個游總旗還比較好說話,找他求求情說不定有用。
“再接下來這兩位,聲音粗獷,滿臉疙瘩,口音濃重,一身膻氣,只怕是來自西北,看樣子不是官老爺就是做過官老爺。不知道姓什么,兩人互稱為大哥、三弟,腰挎馬刀,騎的馬匹似乎是戰(zhàn)馬,只怕來者不善。
“再接下來這兩位也好認,一個外國人,估計是個韃靼人,嘰里咕嚕的,不知道叫啥。另一個是翻譯,自稱王三,多半是個假名。
“最后就是平正公會的展堂主啦,雖然只來了一個,說好了后面還有七個。他們八個人擠一間屋,會不會恨你???嘻嘻,反正我是幫你大忙了,房子都讓出來了,你可得想辦法,千萬別得罪他們,呵呵┅┅”
袁文強越聽越是心驚。自己遵宗長指示來這兒以開店之名刺探消息,所感所知還沒她詳細,這小姑娘住這兒天真爛漫的,真是人不可貌相??!自己一點沒看出她的底細啊!敢情她才是刺探情報的主角么?心中雖波濤洶涌,表面上仍裝了一副毫不意外的神態(tài),道:
“那你覺得他們是來做什么的呢?”
林清大聲道:
“做什么的都不知道?還不是來你們印石灣找寶藏的嗎?你們印石灣只怕要大難臨頭呢?!?p> 袁文強不再掩飾,作色厲聲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印石灣的人?”
林清一撇嘴,道:
“兇什么?你娘告訴我的啊,這附近鄰居也都知道啊,你還以為這也是秘密?我還知道印石灣又叫袁家灣呢,怎么啦!”
袁母坐一旁聽得云里霧里,好容易聽懂這句話,趕緊道:
“強兒你兇什么?為娘早把你的事和林姑娘說了,她當(dāng)然知道啊!強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為娘?”
袁文強撲通跪下,對著他母親磕了三個頭,道:
“娘,孩兒來這經(jīng)營驛館,是遵宗長指示來辦事的。這位林姑娘所言一絲不差,我袁家灣這段時間恐有大難,不知道能不能捱得過。孩兒身負重任,有些事不能明說,只恐忠孝不能兩全,請母親責(zé)怪。”
袁母雙手扶起兒子,雙眼通紅,顯然已有熱淚涌出,但語氣堅定,道:
“強兒,為娘不怪你。為娘雖然沒讀過書,但《袁氏世范》還是懂得一些,你盡管按宗長安排去做事吧。唉,自從你爹去世后,我一心只盼你出人頭地,在袁家灣為你爹掙一口氣,現(xiàn)在便是你掙氣的時候了,大膽干吧,娘不會拖累你的!”
袁文強哽咽答應(yīng),一抹淚,轉(zhuǎn)身整肅衣冠,一臉莊重,對林清道:
“林姑娘見識非凡,舉重若輕,袁某十分佩服。這些來客均非善輩,必將為害地方,只有姑娘今晚此言此語,足見姑娘宅心仁厚,是來助我袁家灣一百余口渡此劫難的。請受袁某一拜?!?p> 言罷對林清長揖及地,狀極恭謹。林清卻咯咯輕笑,轉(zhuǎn)身避過袁文強,繞到袁母身后,道:
“幫忙我是幫不上的,你太看得起我啦!你別行此大禮,想折我壽呀!”
袁文強長嘆一聲,怔在當(dāng)?shù)?,末了又不死心道?p> “我馬上就要動身回袁家灣,向宗長匯報今日情況,林姑娘能否與我同行,把上面所述再對宗長講一遍?請林姑娘成全!”
袁母伸出手,摸著林清的頭,慈祥而傷感地說道:
“姑娘,你就幫幫我們吧!要不要老婆子也向你行禮求情?”
言罷后退一步,作勢便要行禮,林清趕緊扶住她雙手,道:
“別別別,你老人家這是折殺我呢!好吧好吧,我隨袁公子去,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