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恢復意識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床上,房間里有點暗,只點著一盞油燈。
“可算是醒了?!睋鷳n中帶著一絲欣慰的女音傳來,有點耳熟。
她再次勉力睜開眼,但還是模糊著看不清楚,仿佛眼前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昏黃的紗。是誰在那里?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一把按了下去。
“我,我是怎么了?”她記得自己掉下了冥河,想問是誰救了她,但嗓子干得厲害,只能憋出這么幾個字。
女人一身慣常的灰藍襦裙打扮,袖子挽到小臂位置,正方便她干活,可不正是孟婆。她雙眼微紅,看著初七的眼神就像在老鷹爪下丟了小雞的老母雞,既悲傷又瘆人。
她埋怨道:“你這孩子也太膽大妄為了,居然趁著中元節(jié)鬼門關大開偷跑出去,還落得這樣一身傷痕回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初七心中古怪,正要解釋自己并沒有偷跑貪玩,傷痕多半是受冥河的煞氣侵蝕灼傷,卻啞了聲。好像有哪里不對,感覺很詭異,她卻說不上來,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疼,頭腦又是一陣發(fā)脹。
“別逞強了,再睡會吧?!?p> 這輕柔的安撫就像母親的搖籃曲,初七很快再次沉睡下去。
這一覺睡得格外黑甜,可能是初七做鬼以來睡得第一場大覺,也是最美的一場覺。腦海中一片放空,就像初生的嬰兒般干凈。什么都沒有想,也什么都沒夢到,難得的靜謐。
再次醒來時,她只覺得身上格外的涼。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摸被子,卻什么都沒摸到。她一邊心里抱怨,孟姐這個死摳門的,雖然是個鬼不需要睡覺,但既然有床怎么能不配張被子,實在是不科學;又一邊縮成一團,努力回憶可有什么合宜的法術可以給自己取取暖又不至于一把火把自己給燒成青煙的。
仔細環(huán)顧四周后,初七傻了。她怎么還是在這里?
她明明記得,自己下了望鄉(xiāng)臺,又沿著河邊走了一段,才不小心跌進河水里。要不是抓住了塊石頭還是花草的,她此刻肯定是三魂七魄都被河中的魑魅魍魎分食干凈了。只是,現(xiàn)在她居然又回到了望鄉(xiāng)臺上?
腳下不及三尺之處,正是差點把她給吞了個一干二凈的冥河,正安安靜靜地流淌著,一絲鬼哭鬼嚎之聲都無。她下意識就要縮回腳來,卻沒控制好力度,便像個粽子似的毫無形象地打了個滾。
她狼狽地要爬起身來,卻見眼角余光處有個高大的身影,身著黑袍、黑靴,戴著個黑色面具,身上還散發(fā)出濃濃的威壓,可不正是她的頂頂頂頭上司冥君!
初七習慣性地瑟瑟發(fā)抖,干脆沒起身,改趴為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了眼神色莫辯的boss,小聲行禮道:“參見冥君。”見其不說話,她福如心至,大著膽子問:“敢問,方才可是冥君大人順手救了小人?”不知為何,她感覺boss聽了這話,神色更加復雜不辯了。但是,按照她對這位大人的些許了解,他既然沒有否認,那就是默認了。
“你魂體太弱,這冥河邊上還是少走的好,免得被河中怨鬼拖下去吃了。這些怨鬼困于此處千萬年,呆的久了,會被這些鬼的七情六欲所侵擾?!惫?,冥君大人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好鬼??磥韯倓偹龎舻降膽撌悄硞€怨鬼的經(jīng)歷了。
初七更加謹小慎微地將身子躬得更低,“承蒙大人援手,小的實在感激不盡……”說了兩句,突然開始詞窮,一般人要感謝救命之恩都會說什么來世結草銜環(huán)再報,或者是直接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但這些明顯很不適用。作為一個小可憐下屬,她能報恩的方式估計也只有更加賣力地干活了。唔,她還欠著這位幾百年的賣身契呢。
“本君的鏡子,你修補得如何了?”男人的聲音有些甕甕,可能是隔著面具傳出來的效果。
初七張口欲答,想了想,干脆將那巴掌大的小銅鏡掏了出來,雙手奉上。
“唔,動作還算快?!眀oss給了個輕飄飄的評價,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夸獎,就又隨手將鏡子丟回給了初七。后者心里先是一松,被嚇了一跳又暗罵,不是說這是什么寶貝嗎,怎么一點都不珍惜,萬一跌到地上再摔碎了她可不負責繼續(xù)補!
據(jù)小道消息所傳,這一任冥君已經(jīng)上任了有七八千年了,但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八卦的鬼差們經(jīng)常私底下打賭,說冥君八成是個丑八怪,更老一點的鬼更是大膽猜測,說不好是在近萬年前的三界大戰(zhàn)中受的傷。但也有花癡女鬼不同意這看法,她們堅信冥君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之所以要遮住面容,只是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對此,初七覺得她們生前的霸總文看太多了,她個人覺得,很可能是冥君是個娃娃臉,自己生得不夠霸氣,又擔著這么重要的高管職位,為了增加自己的氣勢,需要在外貌打扮上下一番功夫。反正,她覺得那個黑漆漆的面具很嚇人就對了,每次對上面具唯一露出來的黑洞洞的雙眼,她都會忍不住身上發(fā)寒。
所以,她很不愛跟冥君共處,幸好現(xiàn)在的工作匯報都可以通過郵件進行。像這樣的單獨相處,更是拘謹?shù)煤堋?p> 見對方?jīng)]有離開的打算,初七呆了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找點話題,譬如說口頭報告下最近的工作動態(tài),或者跟boss討論下今夜月色真美?她打了個哆嗦,正想狗腿地請示下自己能否先爬起來,卻聽boss突然問她:“這十年在人間游歷,可有什么長進?”
哈?初七有點摸不著頭腦,這應該算是上司關心下屬的能力成長吧?她定了定神,迅速打了個腹稿,便開始了磕磕絆絆的即興演講。
她這十年來收了不少鬼,沒有上千只也有八百了,在鏡中見過的悲歡離合更是不少。她先是感慨了一番凡人的八苦,總結了下自己在工作中的主要困難(部分厲鬼太固執(zhí))和解決方法(哄騙鬼魂之三十六計),又慶幸自己能身為地府公務員是多么的幸運,最后表示今后也要努力為陰陽二界的和諧繼續(xù)做出更大貢獻,云云。
初七自覺做了個堪為范本的口頭匯報,靜靜地等著夸獎,卻只等到了一陣熟悉的安靜和尷尬。良久,冥君大人才幽幽道:“上次骨笛之事,你表現(xiàn)尚可。那魔頭……如有動靜,你可直接匯報于我?!眮G下這句,冥君大人便飄然遠去,還留下了當時那根骨笛,只是上頭干干凈凈,并沒有多余的煞氣鬼氣,可見是里面的鬼魂都被處理好了。
望鄉(xiāng)臺上,只留下初七孤零零地跪伏著,額間一滴冷汗流下。心內(nèi)大嘆,思維跳躍的大boss真是難打交道……
她默默爬起來,看了眼幽深的冥河,一步不敢停地跑了。一直到看見燈火依舊輝煌的幽冥酒樓,這才松了口氣。
大堂內(nèi)仍是鬼聲鼎沸,看起來似是已經(jīng)酒過三巡,原本還彬彬有禮的鬼差鬼使們,這會兒多半都勾肩搭背哥倆好起來,個別男鬼女鬼也飄到了偏僻的角落里談情說愛去了。初七的目光在席間逡巡,卻不見自己想要找的那位,心下不禁狐疑起來。
她隨手扯了只鬼,問道:“孟姐哪去了?”那男鬼喝得醉醺醺的,又發(fā)現(xiàn)自己跟個好看的女鬼靠得極近,更是滿臉紅暈,結結巴巴地指著里面道:“孟,孟姐,她,去加,加菜了……”
果不其然,還是在廚房這個老地方,灰藍的熟悉身影正在案板前忙活,也不知要做什么菜,灶上倒是已經(jīng)散發(fā)出一股醉人的清香。
她輕輕喚了聲孟姐,后者抬頭,微微一笑。
“小初七你回來啦,是不是約會去啦?別害羞嘛,我不會告訴其他鬼的……”
初七面上帶著笑,心中卻沉甸甸的。
救了自己的是冥君,不是孟姐,她也完全不知道方才自己的遭遇,那,那副畫面又是怎么回事?自己做了個夢中夢?
原本因姬老鬼勾出的疑惑,此刻就像被無形放大了似的,在她心底迅速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