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樞移北斗,左轄去南臺。
就在今日卯時,州主府書房的案臺上呈入一封加急密報。
脾氣一向不是很好的段千鴻罵罵咧咧的起了個早,但還是火速趕往了書房,中途差人去叫上了前兩日入府的總監(jiān)軍鄧瑁共議。
兩人在書房中密談了兩個時辰,清晨去后山練劍回來的段元亨趕來,看到兩人皆是眉宇深沉,意識到或許是有大事發(fā)生。
段元亨對著追隨老爹戎馬半生,不久將來又會是自己岳父大人的鄧瑁行了個晚輩禮,乖巧叫了聲“鄧叔”。
這位手握重兵的最高軍官并不像尋常武將一般虎背熊腰,滿面威嚴(yán)。他身子挺拔如蒼松,氣勢剛健似驕陽,劍眉星目,像極了一壇塵封多年的老酒,濃烈醇重。
見到段元亨,鄧瑁立馬露出一抹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對這長公子,他是相當(dāng)?shù)南矏?,并非只是因為他是段千鴻的兒子?p> 還記得這小子滿月酒那天,各方舊部一同來府上道賀,那些個家伙上陣殺敵還湊合,哪會什么與孩童相處的手段,一身的粗鄙殺伐氣,生的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還非要一個個掙著去抱,嚇的小家伙嚎啕大哭,氣的將軍大人將那些憨貨攆出老遠(yuǎn),就差把他們通通趕出府外。唯獨是喜歡爬在他身上,拔他的胡須,破涕為笑了。
當(dāng)時的鄧瑁那是相當(dāng)?shù)牡靡?,這可比多立幾份戰(zhàn)功還要舒坦。軍人血氣足,好勝心也強,這些鐵骨錚錚的漢子馬上比殺敵功夫,馬下又比誰騙到的娘們俊,甚至一次攻城大捷,幾位在軍中地位頗重的將軍還站在城樓上不顧形象對著敵將尸體比誰尿的遠(yuǎn)。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戰(zhàn)場上居功殺敵技高一籌的鄧瑁將軍,比起這個還真一次沒贏過......
就是這樣情同手足又喜歡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攀比的一幫人,守住了一個州,又打下了一個州。情誼如打下的疆土一樣廣闊。
鄧瑁在芝麻小事上占了風(fēng)頭,當(dāng)下也是格外歡喜,就玩笑說長公子與他有緣,如果將來生了女兒,必然厚著臉皮成一段姻緣。
誰曾想這句所有人都淡忘的玩笑話應(yīng)驗了。
一段熱情寒暄后,段元亨得知密報內(nèi)容,原來是京城有異動了。
前朝多事之秋,自老皇帝還未留下一紙詔書就突然駕崩后,六子奪嫡的戲碼就接連上演,慘烈程度可是遠(yuǎn)勝大漢王朝歷代權(quán)位交替。不知是有幸還是不幸,老皇帝生有七子二女,正巧應(yīng)了所謂的“龍生九子”的說法,皆無一是資質(zhì)平庸之輩。除去幼子癡迷武道無心爭權(quán)和兩名公主遠(yuǎn)嫁藩侯,其余六位皇子皆有奪嫡之心。滿朝文武明哲保身也是分化成不同陣營,若只是結(jié)黨營私的暗斗倒還好說,畢竟自古這類帝皇家的無情事從未杜絕過,誰知幾位皇子卻背地里攏絡(luò)駐守京都的軍權(quán),才有了二十三年前的“京都兵變”。這就不是單純的奪位登基了,這可是蓄意謀反。
可笑幾位皇子刀兵相向,不惜冒著亂臣賊子的罪名,最后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傳國玉璽下落不明,誰都別想名正言順繼位,這也就罷了。讓那些蟄伏多年的藩王諸侯有了可乘之機,揭竿謀反才是天下大亂的禍根。
當(dāng)年京城奪嫡已然烏煙瘴氣內(nèi)戰(zhàn)不休,天下十四州有七路兵馬擅自匯集京都,其心昭然若揭。
原本還有翼州侯柳綻率領(lǐng)的共計八路兵馬,翼州與恒州相鄰。發(fā)兵入京需經(jīng)恒州,段千鴻當(dāng)年以“舉兵亂境”為由出兵攔截,才給皇室爭取了這么一線生機。
現(xiàn)在想來,恒州段家是實實在在的擁護皇室一派,難怪會被某些人視作眼中釘。
密報上字跡寥寥,其中最讓人重視的便是:“中樞移北斗,左轄去南臺”。
這隱隱是有復(fù)國之相啊。
左轄指的就是前朝左丞相薛懷義,情報打探到這位輔國大臣如今已回到舊京都長安城,意圖不明。但任誰都知道薛左丞這些年一直在追尋幸存的皇室宗親,如今重回易主的京都,莫非是有所計較。
一直面沉如水的段千鴻靠在背椅上,沉思不語。
段元亨看了一眼鄧瑁的眼神,知道有些話還是由這個當(dāng)兒子的來說更為妥當(dāng),于是猶豫片刻道:“皇室想要復(fù)國,難如登天,不管如何算計謀劃,最后還是繞不過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天下太平時這些豺狼不敢暴露出野性,可一旦有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他們可是做夢都想著把頭銜上的“王”字換成天下獨一無二的“帝”。那些獨占一州的封疆大臣各個都稱王了,原先朝廷冊封的四大藩王又絞盡腦汁的想著如何稱帝,也就老爹你稱個“州主”名頭,算是還顧念前朝舊情?我們段家今后到底該何去何從,恒州不是我說了算,我且不言明想法,只是想說上一句,段家為他李家征戰(zhàn)蠻夷戎?jǐn)?,這份家業(yè)是我們自己拿命打出來的,全天下都要造反,我段家不落井下石,不去做那逆臣反賊,這是義,難不成非要去與天下作對,拼上恒州幾十萬兒郎的身家性命去換一個忠義兩全的美名?”
仰坐著的段千鴻猛然一前俯身子,原本略帶渾濁的雙眼瞬間明亮,眼神一變,尖利如刀。他一拍桌子,怒喝道:“皮癢癢了不記打?”
段元亨記憶回到兒時自己飛揚跋扈的在蕭墻上刻下的那幾個字,確實是一頓好打啊。他露出一絲明悟的笑容淡淡道:“別嚇唬我,現(xiàn)在誰還怕,你要給皇家賣命到底,我沒意見,別牽連了娘親和妹妹?!?p> “滾出去。”段千鴻聞言臉色緩和了些,閉上眼睛道。
段元亨沒有半點慍怒,反而是心里輕松了許多,他沖著鄧瑁點了點頭,乖乖滾蛋。
鄧瑁欲言又止。
看出這位部下兼兄弟面有難色,段千鴻仿佛換了張臉,輕笑道:“不用理那兔崽子,都說虎父無犬子,老子怎么就生了這么個東西,六年在外頭白闖了,還是改不了原本脾性。我不是怒他口無遮攔,是真瞧不上眼這小子的眼界格局,說到底骨子里就是個安之若素的斗民悟性,沒野心沒野性,散漫的很,整天想著怎么逍遙自在就得過且過了,還想著做什么天下第一高手,有個屁用,老子都不敢想。他要真是個平頭百姓,說不定還真有些可能過的快活些,但他能嗎,哪天要是數(shù)十萬鐵騎踏到家門口,他一樣要隨老子提刀迎戰(zhàn)。這小子想法我最清楚,無非就是想讓天下人去爭去戰(zhàn),自己恨不得一輩子守著恒州地界做個逍遙快活公子哥,天下最后誰當(dāng)了皇帝都與他無關(guān),蒼生百姓的命運又會如何,他都看的淡漠。”
鄧瑁聽著段千鴻在那一通指摘,可怎么也聽不出批貶的意味,心下了然。對于這對父子,作為家臣,他多少有些了解。這種若即若離的父子關(guān)系也是怪異至極,但不難看出,段千鴻對這個兒子是極為重視的,否者以這位桀驁的脾氣,斷然不會有這么多責(zé)言。
鄧瑁道:“將軍,我相信時局塑人,再給長公子一些時間,定然能逢雨化龍?!?p> 段千鴻看著朱紅頂梁,有些耐人尋味道:“化龍也需逢雨,還不知這場雨什么時候能到呢。離各方共同簽訂的十年停戰(zhàn)協(xié)約已過去九年了,原本就是為了那句“誰尋得傳國玉璽誰便是新君”的緩兵之計,現(xiàn)在各大勢力都一無所獲,一年后怕是又要開戰(zhàn)了。我不說為皇室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少不想看著某些人坐上皇位?!?p> 說到這里頓了頓,又輕笑道:“老子哪里是對皇家忠心,世人都覺得我是復(fù)國一派,其實我誰也不想管,就像那小子說的,老子的家業(yè)是憑本事打下來的,二十年前出兵翼州,除去擴充領(lǐng)土自保的原因,何嘗不是為了還前朝一個恩情?!?p> 兩鬢掛著些許滄桑的州主喃喃道:“不欠了?!?p> 鄧瑁淡淡一笑,輕聲附和道:“是啊,不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