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主府中門房下人婢仆巡衛(wèi)暗樁,林林總總不下千人,卻少有人知這富麗華貴翼角連綿的內府中有一座樸素的畫園子,尋常時候無人敢靠近,只是少數(shù)年齡大些的老仆知曉些內情,可這些老仆們在府上伺候多年,會不明白亂嚼舌頭的下場?
可以說是當今天下最具權勢的巨擎之一恒州州主段千鴻,并未像其他權貴人物一樣妻妾成堆,美娟成群,一生只娶了一房夫人,伉儷情深。這對于權貴層面來說太過驚世駭俗,要知道坊間稍有些銀兩的富庶人家,都想著納兩房美妾,冬天也好夠得暖手暖腳再暖只鳥不是?
州主夫人育有一兒一女。大公子除了離家六年,說是外出求學外,并未遮掩過行蹤,但凡不是這六年內到府上的新人,基本都見過。只是怪就怪在這個神秘的二小姐,從來只是聽聞有這么一號主子,卻幾乎沒人見過。整個恒州都有此類的談資,只是大家眾說紛紜,時間長了得不著答案,便成了一直空懸著的謎團,甚至有些人早已淡忘了,州主大人有過這么一個女兒。
鱗次櫛比的內府高墻高檐圍繞,中心竟種滿參天大樹,將瓊樓玉宇的氣派通通擋在外頭,曲徑通幽,內里卻自成一片天地。
林中如仙境,花鳥相聞。
茂木遍栽,不少枝頭上掛著丹青字畫,以貫軸舒卷。
每次來這畫園子,段元亨都不由自主想到有名家《輟耕錄隱趣》中所說:“弄筆窗間,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是在這州主府中,哪有什么當代畫法大家會選在其中隱居,玩這套舞文弄墨的趣致。
段元亨輕步上前,在一副暖玉色軸桿字畫前停下,小心翼翼抬起一角端詳。是新上的色料,用的是祁州最受士子才人追捧的秋刀熟宣,潤墨上乘,不易霉腐,面工細膩,隨便一個優(yōu)點都是作畫的不二之選,只是造價稍貴,這滿園樹上的畫卷,夠尋常人家溫飽幾代人了。
除了熟諳風花雪月外就沒太多雅好的段大公子其實對作畫并未了解多少,但生在權貴人家,從小耳濡目染,見過的名家大作多如牛毛,還是能看出個一二的。手上這副《晴又雨》山水堤亭繪制的皆惟妙惟肖,但都是死物,只需拓其形便能稱上佳作。只是名叫“晴又雨”,這天瞬息萬變,一眼是晴天,下一眼又烏霾蔽日,怎讓人拿捏的準,況且要將兩種天色之交替同時呈現(xiàn)于筆墨紙張上,最考驗功夫。
在段元亨半個門外漢的眼中看來,這畫已是極好。他放下手中畫卷,環(huán)顧看去,滿園上百幅畫貼,竟全是同一片景,只是有所不同的是氣象,季候與時辰。
段元亨著實有些驚訝,畫園子里住著的這位是多愛這地方,才有興致能將一處畫上上百遍?搖頭苦笑一聲,心中感慨道何苦為難自己,畫地為牢,終是看不到這畫上廣闊天地和這四季氣候交替之美,畫不出神韻便是畫不出,狼毫揮盡上百幅上千幅又如何,抓不住的永遠是顏彩繪不出的天邊那朵云彩,老天爺喜怒無常,云彩不也跟著變幻莫測嗎,何必去和一處風景較上勁,須知天大地大啊。
“妹妹,哥哥回來了?!倍卧喑媹@子結廬矮墻院內的小木屋喊道。
位于高堂廣廈中的木林,又由木林環(huán)抱的畫園子,顯得格外神秘。這里仿佛是整座州主府的禁區(qū),雖然府上沒有明言規(guī)定,但傻子都該意識到這與恢宏榭閣格格不入的林院不是能夠隨便進的。
林院外飛檐反宇下的流丹墻角,百無聊賴的白尹兒正捏著樹枝蹲在地上練字。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們在一刀可按金銀論價的宣紙上寫繪,普通黔庶子弟也可在一吊銅板一笈的竹簡上習字,可一個府上的下人丫頭,能用什么?
曾經少爺未出游各州求學,洗凡居里還算熱鬧,丫鬟仆人二三十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能有個從不端架子苛責下人的主子,撇開丫頭們聚在一塊就少不了的勾心斗角暗里較勁不提,也不失為明面上的和和氣氣,只是性子內斂的白尹兒從不參與其中。她知道那些丫鬟們的心思,整日在少爺面前搔首弄姿,明里媚笑暗里扭臀的,無非就是想在年紀正青春萌動的少爺心里留下個淺淡影子,若是得了少爺雨露之情,雖不說能麻雀變鳳凰,至少一生都不用在做這下人活計不是?在洗凡居地位超然的她沒有這般想法,她覺得,只要能跟在少爺后頭,伺候他一輩子就很好。別的丫鬟會覺得這種想法天真的可笑,但與少爺關系最親近也最了解其心性的她才真的覺得,那些丫鬟們的想法才是多么的天真可笑。
因為獨得少爺偏愛的緣故,沒少受他人刻意孤立,倒是落得清靜。自今沒個能交心的朋友,少爺算交心的朋友嗎,不敢想,嗯......不算吧......
其他丫鬟對于她總是能夠跟著少爺后頭走東逛西,心生妒忌,每次見到卻只能笑臉相對,噓寒問暖殷勤的很,背地里都議論說這一臉清純的狐貍精最會勾搭男人,也是怕她在少爺床頭吹那枕邊陰風。
她就是聽到什么對她不好的風聲也全然不計較,每次少爺讀書,她總是站在一旁,少爺應允她一起學,還親自教她識字寫字,她就很開心,知足常樂,什么煩心事都不記得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少爺還是放下眼前鼎食鳴鐘的生活要外出游歷求學,難道以恒州州主的威勢還愁請不動名師到府上?少爺只是說她不懂,還說讀萬卷書,須行萬里路。沒讀過幾篇大道理的她確實不懂,更不知少爺說的那萬里路,到底得有多遠,她只知道州主府已經很大了。
這一走就是六年,瞧瞧,六年啊。
白尹兒看著地上用樹枝寫出歪歪扭扭的“尹兒”兩個字,略微皺起那好看的月牙眉,少爺說她的眉毛輕皺著好看,笑起來更好看。她神色一舒,仿佛是決定了什么,臉上露出了笑意,眉眼彎彎,果真更好看了。她做賊一般環(huán)顧了下四周,輕抬右手,用樹枝在“尹兒”前面又寫下了“元亨”,笑意更濃。
“元亨”卻比“尹兒”好看了無數(shù)倍,無人知道這兩個字比她自己的名字多練習了無數(shù)遍。
六年啊,白尹兒手肘放在膝蓋上,撐起歪著的小腦袋。
洗凡居的丫鬟仆役們都被許以銀兩遣散出府了,聽說好些個都找到了好人家嫁了,孩子也該有了,畢竟那些丫鬟們都比她大上兩三歲。當初也并非是要刻意趕她們出府,都是自愿去留,只是沒了少爺?shù)南捶簿?,就像丟了主心骨,有些私心的丫鬟更是知道無望了,想要從三等丫鬟往上爬成為無需洗衣勞作的一等丫鬟同樣需要主子青眼有加,可主子都不在了,哪還有什么念想,紛紛作鳥獸散。
到最后,曾經最歡悅鬧騰的洗凡居也人走空空了。夫人經常會來少爺?shù)脑壕樱蟾攀菫榱硕梦锼既税?,每次來眼淚都不曾干過。每次夫人一哭,站在角落的她也不由自主的通紅了眼,心頭總有種悵然若失。
夫人每次來都會看見這個紅著眼卻從不掉眼淚的姑娘,就問她你為何不走。她哽咽著說不舍得,想替少爺打理好院子,想等少爺回來,想再伺候少爺,想報答夫人。
后來她就成為了洗凡居唯一的丫鬟,一等丫鬟。
她自小就喜歡春意盎然的綠色,覺得那是一種希望和朝氣的顏色,于是她可以自由穿上自己喜歡的綠衫,無須尋常下人的避諱。月錢也加了不少呢,足足有三兩銀子,聽別院的一等丫鬟說每月只能拿到二兩,當被問道自己的時候,她只是淡笑說,也是二兩。一等丫頭每旬都可自由出府一次,大多是去添置脂粉衣物,可這些她都不太感興趣,最多就是看見哪家裁縫鋪子有新上的綠衣衫,便多瞧幾眼,真遇到喜歡的,問問價錢也就退縮了,倒不是買不起,是沒怎么花過銀子的她,到了掏銀子的時候,當真心疼吶。
少爺私下只對她一人提過說先南下江南,打聽到哪面是南后,每次出府都必定會去城外山頭上眺望南方,一望就是很久。望著望著思緒上頭不爭氣的紅了眼也倔強的說這風沙怎這般大,迷了眼,那眼眶里的白玉珠就是不讓它掉下來。
少爺說他不忍心讓這如開滿傾世桃花的眼睛桃花雨下,她就聽他的話。
只是這一等就是六年,六年,她更高挑了,原本稚氣的秋水芙蓉開的愈發(fā)脫俗動人,自有一股輕靈之氣。
那人,也歸來了。
“小妮子,沒頭沒腦的傻笑什么?”一道醇厚的聲音玩味打趣道。
面若桃花暈紅的傻笑丫頭連忙起身用腳踏去地上寫的字。
段元亨轉身離去。
白尹兒小跑跟上。
后者癡癡看著前頭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格外滿足。
前者嘴角勾起一個暖人的弧度,沁人心脾,刻意放慢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