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進醒過來的時候,首先感覺到的是黑暗,其次是他在奔跑。
但不管黑暗還是奔跑,這都很奇怪,因為他分明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死了的。
搬書累死的。
論理,書能有多少分量?身為一個道門修士,搬書累死,實在不大說得過去。
盡管他僅僅只入了個門,慚愧得很。
然而累死?還是不大說得過去。
但他偏偏竟因此累死了。
當他讀完《天問》第一卷,準備要歸放架上的時候,起身的一刻,天地便開始旋轉(zhuǎn),他體會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疲憊和虛弱,隨后眼中開始出現(xiàn)幻覺,一口漆黑的漩渦,將他的心魂拉扯得支離破碎。
搬書累斃,可謂奇哉怪也,尤其身為仙宗“萬劫經(jīng)樓”里掌管一方的“書令使”。
周進當然明白,自己絕不可能真是因為搬書累死,但萬劫經(jīng)樓里的那些古板的“史令官”老頭子,一定會極認真,極細致的查察他的死因,經(jīng)過仔細商討研究,再從史料古經(jīng)記載中考證對比一番,大概十天半月后,便能得出結(jié)論。
那時他們當然也要躬行仙尊圣意,將此奇事記錄在案,于是在《三天玄異錄》中大筆記下:
天歷上元,宇天至圣無極大仙尊,天化四萬七千六百年,仙宗門人,萬劫經(jīng)樓書令使,有姓周名進者,搬書累斃。奇哉!異哉!
這事兒雖然有些可惱可恨,但事成定局,那也是無可如何的了。
這些暫且都不說,至少死而復(fù)活,實在是件很值得高興雀躍的事情,只不過現(xiàn)在有個不小的問題。
他在奔跑。
確切點說,是他的身體在狂奔。
陌生的感覺涌來,那是一些模糊雜亂的記憶,也簡單的不可思議。
奔跑,不停地在黑暗中奔跑。
或許就因為這記憶的純粹,也可能由于身體原來的殘魂還沒完全消散,周進能清晰的感覺到一些陌生的奇異情緒:悲傷、憤怒、焦躁、驚慌、恐懼等交雜糾結(jié)成一體,異常的強烈。
強烈到至死不消,最終化為一股強大的執(zhí)念。身體就在這股執(zhí)念的驅(qū)使下,向前狂奔。
奔跑中游目四顧,八方一色,無窮無盡,入目一片漆黑。
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無論是隱隱綽綽的遠山輪廓,還是身旁腳下的土石草木,全是黑的。
這不是尋常的黑暗,空中仍有光芒灑落,但也是種泛黑的微光。整個天地萬物,就像是被墨汁浸染過似的。
不但黑,而且靜,靜的讓他窒息。
沒有聲音,也沒有風(fēng)。萬物死寂了般,空中只彌漫著一股腐朽的味道,很淡,卻到處都是。
處身所在,似是一片平野。目力盡頭,左前方橫聳起一道巨大的黑影,黑色的影子比其它地方要濃得多,是道山脊。
“這是什么地方?”
死而復(fù)生的喜悅逐漸平復(fù),周進心中又涌起一陣強烈的疑惑和不安。
萬劫經(jīng)樓匯聚了諸天經(jīng)文典籍,他身為九大書令使之一,所掌管的大部分經(jīng)書,都可以隨意觀看研讀。
像《三天玄異錄》《十六州記》之類的經(jīng)書里面,世上諸般奇聞怪事,絕景異象,記載的多了去了,但眼下他所見所感,卻從沒聽聞過。
空中既無太陽,也無星月,方向難辨。
在這詭異的黑暗里,時間也沒了概念。不知道跑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團微光。
這光亮不再是一成不變的黑色,是種淡青顏色。
一座村子。
發(fā)光的是個半球形的透明光罩,將整個村子都罩在里面。透過光罩,只見里面彌漫著淡淡的黑色霧氣,隱隱約約的能看見村內(nèi)的民屋院落,卻瞧不見一個人影。
此后途中又相繼經(jīng)過了五處村莊,情形跟最初一樣,每座都有封禁,無法進入,也不見人影,不得回應(yīng)。
直到第七座村子出現(xiàn)。
這座村子的情形,跟前面的六座有所不同,外面封禁光罩散發(fā)的光輝黯淡了很多,里面彌漫翻涌的黑色霧氣,也遠較其它村子里濃郁。
剛到這村子近前,周進就覺得胸口一陣火熱,伸手摸去,方才察覺胸口貼身掛著一物。
將那物從脖子上摘下,一眼看清了模樣,不禁大吃一驚。
那是塊玉符,薄薄的一片,狀作橢圓,五寸來長,三寸多寬,淡綠色澤,正反兩面鏤刻花紋,中間通孔,孔內(nèi)嵌了塊小指腹大的菱柱狀紅色半透明水晶。
此刻玉符上嵌著的那塊紅色水晶正發(fā)著淡淡的紅光。
“這不是供奉在萬劫經(jīng)樓里的那塊玉符嗎?”
周進凜然動容,委實難以置信。
天帝掃平天下之后,集仙宗全力,足足耗費了六千余年,方始建成了萬劫經(jīng)樓,用以收藏諸天萬界的經(jīng)文典籍。整座萬劫經(jīng)樓,里面也只收藏各類經(jīng)書,但卻有三件特殊的東西除外。
這塊玉符正是其一。
這玉符何以會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此時也沒空多想。玉符既有異動,多半跟這怪異的地方有關(guān)。他左手持著玉符,緩緩靠近光罩。
在玉符散放出的淡淡紅光下,手臂毫無阻滯的就穿了過去。
踏入光罩,心頭立即涌起一股難以形容的奇異感覺。
這村子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召喚著他。
大約走了百十來步,前方迷霧突然散開,出現(xiàn)一片空地。
空地方圓二十來丈大小,中央有座三丈多高的石像,透發(fā)著黯淡的青色光芒。
周進又吃一驚。
入目所見,尸骸遍地。
借著石像上的光芒,只見空地上面,全都是人的骸骨,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眼望過去,不下一二百具。
這些人也不知已經(jīng)死去了多久,尸體腐爛,早成了一具具的骷髏骨架,在石像那淡淡的光華映照下,越發(fā)顯得陰森恐怖了幾分。
“前面那幾個村子里,也都是這情形?”
之前路上經(jīng)過的幾個村莊,既看不見里面的人影,也沒有動靜傳出,光罩里面的情形,多半也跟這村子里一樣。
那股隱秘的召喚力量,正是由石像上傳來。
這石像以灰?guī)r雕刻,通體一整塊,雕的是個中年男子,但因表面粗糙磨損,面容五官已都瞧不大清。只看得出,這男子著了件寬大的袍服,頭頂斜髻,腰間懸著柄石劍。頭顱微微仰著,瞪視天際,頗有股蒼涼之意。
周進繞著石像轉(zhuǎn)了兩圈,仔細觀察良久,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正沉吟間,忽聽得一陣“喀喀喀”的輕響。抬頭望去,原本完好的石像,這時突然開裂,展眼間,全身已布滿大大小小的裂縫,里面有灰白的光透射而出。
周進被這光芒耀得睜不開眼。
萬道光華,只閃得一瞬,倏又回縮,接著砰地一響,漫天石粉如雨,三丈來高的一座巨大石像,炸成了一大蓬煙塵。
隨著石像爆裂,籠罩在村莊上空的光罩,也隨之悄然崩潰。黑色的霧氣沒有了束縛,開始緩緩向外蔓延擴散開去。
黑暗中,星光閃爍,一樣物事墜落而下。
那是石像腰間懸著的長劍,它本是一柄巨大的石劍,如今石像崩碎,里面竟藏著一把真劍,四尺長短,劍鞘鞘口繞圈鑲著十來顆細碎的寶石,正流轉(zhuǎn)星輝,發(fā)出淡淡的光華。
周進心下詫異,揮袖將面前的煙塵掃去,俯身正欲去撿拾落地的長劍。一低頭間,卻見石像原先所在的地方,地面上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窟,里面黑氣蒸騰翻滾。
“黑霧是從這地洞里來的?……這么說,原來的石像和村子外面光罩的用處……”
這念頭電光火石般在他心頭一閃,還沒容他想太多,那口漆黑的洞窟內(nèi),翻騰涌動的黑氣里面,突然伸出一條手臂。
慘白,干枯。
是條人的手臂。三寸來長的指甲,里里外外,垢結(jié)滿了暗紅色的污穢東西。
周進心頭一凜,下意識的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那柄長劍,連劍帶鞘,照著那條手臂,猛力砸下去。
砰地一響,劍鞘砸中小臂,毫發(fā)無損。
洞窟下面,黑氣一陣翻涌,干枯手臂一探,五根手指叉開,猛朝他胸口按過來。
周進和那洞窟隔了近一丈的距離,枯臂憑空而長,速度之快,幾如電閃,已完全超出了他的反應(yīng)極限,被按了個正著。
耳中就聽到啪的一聲,枯臂掌心觸及他胸口,立即如遭雷亟般,又以更快的速度縮了回去。
周進摸了摸中掌的地方,只感胸口涼颼颼的,低頭一瞧,適才被那枯掌拍中的地方,衣衫就像火燒過一樣,灰燼簌簌而落,爛出一個掌印,露出了衣衫下的肌膚,還有那塊玉符。
他出了身冷汗,趕忙向后退開一段距離。
洞窟內(nèi)的黑氣劇烈翻涌了一陣,那枯臂居然又慢慢伸了出來。只是這回顯得有些遲疑不定。
直到這時候,周進才發(fā)覺它并不是要來抓自己。
凝目仔細瞧去,卻見離洞窟不遠處,一片石粉堆上,有顆灰白色的珠子,只有拇指肚大小。
枯手的目標,是那珠子。
“不能讓它拿走那顆珠子!”
周進第一眼瞧見石珠,心中就升騰起這么一個念頭。
這念頭莫名而來,強烈到了極致,有如沸騰燃燒一般。他立即拔劍出鞘,飛步搶上,雙手合握劍柄,盡力斬落。
冷白的劍光閃過,枯臂無聲而斷。
沒有血液流出。
洞窟深處,黑氣劇烈激蕩,傳出一聲非人非獸的嘶吼,低沉暗啞,難聽之極,刺得周進渾身汗毛也豎了起來。
他強忍著心頭的煩惡難受,一把抓起那顆灰色珠子。還不及退開,又猛覺掌心一陣冰冷的刺痛,一驚之下,甩手不迭。
然而這一甩手,又驚出一身冷汗。
那珠子已從手中消失!
周進只感一道冷森森的寒意,自掌心鉆入,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那股寒意已經(jīng)在他體內(nèi)爆發(fā)。
剎那之間,周進腦中轟然大震,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