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荊楚書院一派火熱,如過節(jié)一般,所有學員都興致勃勃地交談著上官夫子開壇論道的事,就連秦貧樂帶的武修也按耐不住被屯田磨平的性子,偶爾問兩句。
當初入學時的五位夫子,萬可為乾坤衛(wèi)統(tǒng)領,只是在荊楚書院掛個名,根本不指望能屈尊過來。范文舉作為荊楚商會的代表,多負責對外各項事務,日常教學也輪不到他。
上官漣蕊嘛,神龍見首不見尾,常年深居簡出。前段時間有學員還能在典籍廳看到她的身影,現(xiàn)在都不知在何處了,至于她教學的次數(shù)也是屈指可數(shù)。只是學員知道,這位夫子的實力是最為強大,背景也最為神秘,據(jù)說荊楚商會會長都對她畢恭畢敬。
剩下的就是秦貧樂和薛生雪負責教學。
秦貧樂性子火爆,平時可能有時候會吊兒郎當,但對于學員們,那真是要多嚴格有多嚴格。有一回就因為隊列中有一位學員站不住抖了一下,就被罰站一下午。而且他不喜歡手下人有許多話,所以哪怕開壇論道有多吸引人,對于他手下的學員并沒有什么影響,不過換一個地方就完全不一樣了。
薛白這名字聽著就很溫和,再看他的表字——生雪。薛白,字生雪,簡單明了,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沒什么心思,所以做事很溫和也很容易說話。
這老爺子五六十了,頭發(fā)都白了一大半,上官漣蕊開壇論道的消息一出來,學員又激動又興奮,討論得舍生忘死、渾然忘我,薛白快把戒尺敲斷了都沒人注意到。
這把戒尺沒有折損在懲戒學員上,卻差點折在了引起學員注意上。
最后他無奈,只好妥協(xié)了,專門空出一個上午,回答學員七嘴八舌的提問,不過盡管如此,還是雙拳難敵四手,差點被底下這幫小兔崽子的吞沒淹了。
以至于最后,薛白跑到醫(yī)館來找白芍訴苦,哪里是訴苦,就差最后那么一點,就成哭訴了。
衛(wèi)霜回小店住了兩天就回來了,聽薛白的“悲慘”經(jīng)歷,心里不住地為這位好好先生喊冤。荊楚書院有荊楚商會的背景,聘請的夫子都是萬里挑一的,而他們五位是其中身份、實力、地位最好的,結果別的夫子那都沒什么事情,就薛白這兒被逼得夫子逃課。
看到衛(wèi)霜在這里,薛白還很詫異,責怪他為何一直不出現(xiàn)。衛(wèi)霜心想,他這段時間一直在醫(yī)館,這位老爺子要是時常見自己,那豈不是愧對了他多年的養(yǎng)氣功夫?
衛(wèi)霜只好打著馬虎眼,把話題帶到了講壇上。
想要容納所有學員和夫子,最合適的地方肯定就是可以讓一隊百人騎兵馳騁的校場了?,F(xiàn)在校場上正在趕時間布置著,上邊坐著眾夫子,武試時考官坐的地方如今便是上官漣蕊的位置,學員則坐在下邊。四周基本不變,只是在稍微修繕一下,布置點靈石法陣什么的,以防學員在嘗試新的感悟時互相影響到,或者產生一些意外,比如各種無意中發(fā)動的法術什么的。
聽著薛白說各種細節(jié),衛(wèi)霜發(fā)覺這位老爺子其實也很激動,心里有種怪異的感覺?;蛟S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上官漣蕊的徒弟,所以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可激動的。
要說起來,自己剛開始修煉時,上官漣蕊對他是事無巨細,也要講個明白,經(jīng)常把他帶在身邊,就連看書也要跟她一起,以便于時時指點,到后面他開始煉氣,就少很多了,逐漸就變成了他自己泡在典籍廳體悟修煉之法,只在關鍵處說兩句。
再后來,上官漣蕊幾乎不會對他修煉說些什么了。衛(wèi)霜也明白,自家?guī)煾钢更c得越少,說明自己越優(yōu)秀,能夠先一步知曉要點并付諸實踐,化為自己的一部分。
要是上官漣蕊特地與他說些什么,無非是兩種情況:他犯了大錯,或者他還未悟到,需要提點開悟。
“衛(wèi)霜,你去不去?”白芍問道。
衛(wèi)霜把炒好的藥草一摟,一邊閘一邊回答:“是要去備一些清暑的茶水吧,當然去啊?!?p> “你這孩子,到底是裝不懂還是真不懂啊。老夫問你去不去聽講!”
衛(wèi)霜把閘好的草藥裝進藥柜里,想都沒想就回答:“不去。師父講的能有給我講的多?”
“那倒也是?!卑咨帜碇狱c頭,又對薛白說:“你這老頭子,要不想去講課,就來幫我干活,不然就別在這晃悠!”
薛白估計實在是被學員那種刨根問底的架勢嚇到了,無奈地答應了,接過衛(wèi)霜的活。
衛(wèi)霜把藥壺從炭火上提下,倒出一碗來到許冰凌面前。
許冰凌接過湯藥,冰涼的雙手得到了一絲暖意,變換著姿勢讓湯藥熨燙著雙手,沒多久湯藥就涼下來。
許冰凌一下子將藥喝盡,又喝了一口藥茶去去嘴里的苦味,調侃道:“所有人都趨之若鶩,恨不得能悟到個一星半點也算值了,若是能得上官姑娘指點,那更是萬死不辭,就你毫不在乎?!?p> 衛(wèi)霜伸展了一下干活有些僵硬的關節(jié),不理會許冰凌的話,半天才長出一口氣。
確如許冰凌所說,上官漣蕊是他的師父,別人夢寐以求的恰是他觸手可得的??墒?,天下高手如此多,自己又算得什么呢?
每每想到此處,衛(wèi)霜都覺得自己其實挺廢物的。自家?guī)煾敢簿投畞須q,修為已然深不可測;師兄比師父稍年幼,也有化神之境和陰眼,而且?guī)煾高€……
衛(wèi)霜按揉著眉心,這兩位說年齡也不比他大多少,為什么差距就這么大呢?
而且同齡人之間,衛(wèi)霜的修為也不是很突出,甚至都算落后了。他可以安慰自己是因為起步晚,可是總不能一直這么騙自己吧!
自家?guī)煾搁_壇論道,有這么多人目光全部聚焦在她身上,作為她的弟子,衛(wèi)霜自然也會引人注意。
雖說之前在荊楚書院略有才名,衛(wèi)霜說到底不過會耍耍嘴皮子,在這個用拳頭說話的世界,還是實力重要。
可是,衛(wèi)霜才剛剛筑基。
衛(wèi)霜愁得頭疼,心里知道修煉急不得,若光追求速度,到時候練廢了都沒地方哭去。可是他還是覺得壓力山大,尤其想到自家?guī)煾笌熜诌@兩個逆天的存在。
說白了,衛(wèi)霜希望有朝一日,能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是上官漣蕊的徒弟,而不會因為修為遭到他人的質疑。
突然衛(wèi)霜感覺到眉心一點涼意,神思清爽了不少,抬頭看去,果然是許冰凌。
“抱歉,走神了?!?p> 許冰凌微笑著搖了搖頭,心想衛(wèi)霜小小年紀便愁容滿面,以后年歲漸長,還不知要有多少陰霾,到那時該如何?
轉過天來,甘露布灑,白云朝頂,洗去了最后一點暑意,又天公作美,幾日晴空,沒留下一絲一毫的濕膩,只有涼風習習,吹得心神清明。
校場已經(jīng)坐滿了人,不僅僅是荊楚書院的學員,還有慕名而來的各路修士。幸好校場足夠大,能容下這么多人。
一開始書院還會搬來坐墊,最后來得晚些的修士只能跽坐在地上,可是無一人在意。
當然也會有一些狂妄之徒,被護衛(wèi)干凈利索地趕了出去,至于是好言相勸,還是直接打成一團再一腳踹飛,不得而知。
周圍荊楚書院的夫子們在最后一次檢查著法陣是否完好,力求毫無差池,相互匯報了情況之后,各自站在校場四周,擔任起了里邊護衛(wèi)的職位。
上邊薛白、秦貧樂、范文舉依次立在座前,等候上官漣蕊前來。萬可沒來,畢竟是一方統(tǒng)領,不能向江湖中人低頭,而且,他也是化神修為。
校場中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又緊張又期待。其中甚至有人從卯時便來了,就為了搶一個靠前的位置。
日上三竿,逐漸有人沉不住氣,開始竊竊私語,討論著上官漣蕊究竟是何人,是個來歷等等。當然,正如衛(wèi)霜意料的,有人提到了他,也有人對他很感興趣,很好奇能被此等人物收入門下,究竟有何出彩之處。
不過,在荊楚書院的學員里,漸漸出現(xiàn)了一種論調,不怎么好的論調。
到了巳時四刻,外邊一聲鑼響,緊接著鐘鼓齊鳴,臺上三位都挺了下身板,整了整衣服,薛白出列禮贊。
所有慕名而來聽講的人,都期待地四處尋找著上官漣蕊的身影。
本以為會有什么奇特的出場方式,比如從天而降,或者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結果居然是真的很樸素地,從場邊走上來。
上官漣蕊一襲紫衣,布料綿軟,一如初春嫩草,又像冬里狐裘,輕柔如微風拂面,舒適似覆地雪毯。其上繡的花鳥做工也是極為精妙,一針一線皆埋藏在原有的面料里,不因圖案毀了面料質感,又不至于深藏無法看清,二者渾然一體,倒像是用什么神奇的手法,將圖案淺淺著色,映在上邊一般。
上官漣蕊少有的把長發(fā)高高盤起,只留了一點垂到頸間,剩余的全部被一根銀鳳釵牢牢定在頭頂,別的便再無什么妝扮,僅眉間一點新蕊貼花,也是其最為平常的樣子。
她雙手抱于身前,不疾不徐走向講壇,一步一念、一眉一眼,都透著貴氣。這種貴氣與達官顯貴不同,是凌駕于眾生之上的優(yōu)越,來自強者的自信,可是又并不只是如此。
從上到下,上官漣蕊一身縞素,卻似有粼粼波光環(huán)繞其身,有俾睨天下之強勢,卻伴著普渡眾生之柔情。
如此人間仙子,也就只有微風敢輕輕撩撥一下她的衣角,輕嗅一下她的發(fā)絲。
光彩奪目,不可直視,校場下所有人在最初的驚艷后都默契地移開了目光。
然后,都注意到了她身后的三人。
三人都恭恭敬敬,低頭拱手跟隨。左邊一人身著翠綠窄袖小衣,背負一柄華貴長劍,長發(fā)一絲不茍地束著,面色嚴肅,眉如利刃,目含劍氣。中間一人著素白長袍,無一點裝飾,無半分點綴,身形瘦削,嘴角微勾,眼里卻無笑意,只有淡淡哀愁,長發(fā)隨意扎成一束,還留部分隨衣袍一同在風中波動。右邊一人穿杏色長裙,勾勒出未長成的身軀,眉目超畫中美人,眼中似有驕陽,嘴唇如蘊甘露,笑意含春,擁抱世間萬靈。
正是萬暮白、衛(wèi)霜、葉挽君。
壇下眾人對萬暮白倒很是羨慕,他既是學員的代表,又是萬可沒有出現(xiàn)的一個交代,眾人無有異義,可是到了衛(wèi)霜這里不禁有人腹誹著:“萬暮白二氣雙修,又有絕佳的修為和才學,并有乾坤衛(wèi)公子的身份。你又是何人?難不成僅僅憑那三言兩語就足以在我等之上?”不過這種場合無人敢不滿,只能暗自不服。
最吸引人目光的,還是葉挽君。對于學員來說,葉挽君是最陌生的存在,何等修為,何等身份,一無所知。偶有學員回憶起來,典籍廳里曾常駐一位小姑娘,也不理會別人,只是自己翻閱書卷,既不是學員,又不可能是夫子,神秘得很。
故而對于葉挽君,學員們猜測便多了起來,都好奇這樣一個明艷動人的小女孩究竟是什么來頭。
上官漣蕊領著三人走上壇去,坐下時,三人領著學員起身行弟子禮。荊楚書院的夫子行晚輩禮,哪怕薛白這樣的老先生也是。整齊劃一,若遠處看,可見一片衣袖若白云翻滾。
上官漣蕊一擺手,眾人再次落座。一旁的樂師再次奏響禮樂,之后便又是一系列的繁文縟節(jié)。
衛(wèi)霜跽坐在墊子上,腰板挺得筆直,撐著整個身體都像一塊鐵板,雙手穩(wěn)穩(wěn)放在腿上。從后邊看上去,是個沉穩(wěn)嚴肅的學生聽講的樣子。
一開始,學員覺得衛(wèi)霜一個靠文筆成名的靈修,還沒有高深的修為,這種累人的姿勢定堅持不久,誰知繁瑣冗長的禮樂過后,衛(wèi)霜的腰依然是直挺挺地撐在那邊。
實際上他們不知,衛(wèi)霜從來不是“撐”著腰板,而是把脊椎一層層往上搭起來,自然而然就能堅持很長時間了。
這下給那些學員看得有些動搖了,自己都有些撐不住,甚至有人已經(jīng)在掩飾地調整姿勢,上面三個人像雕塑般一動不動。
從上官漣蕊開始講,衛(wèi)霜就求救地看著自家?guī)煾?,上官漣蕊一邊嘴里不停,一邊又寵溺地瞪了他一眼。衛(wèi)霜心領神會,不一會兒便眼瞼低垂,氣息流轉,兀自打起坐來,打發(fā)了這段時間。
葉挽君眼中笑意正濃,眼珠子暼過去想看衛(wèi)霜那副正襟危坐卻又神游八方的樣子。萬暮白雖知一切,但還是嚴肅認真的樣子,不敢有一絲懈怠,只提醒自己,不如衛(wèi)霜近水樓臺,自己受上官師傅提點的機會不多,要好好抓住。
過了三兩時辰,有人送上茶湯來。上官漣蕊要一講一天,連著好幾天如此,如今天氣漸涼,然一直在太陽底下曬著難免會有問題,白芍便帶著人煮了一大鍋的茶湯,送到眾人面前,為其清熱消暑。
當然上官漣蕊不僅僅是在干巴巴地講,還會親自展示一些技法,或限于眼前,或覆蓋全場,從法術符文,到排兵布陣,不管是哪一類的學員,都深深嘆服。
更讓他們覺得上官漣蕊不管是功法還是為人都極令人敬仰的,是不管技法大小、難易、詳略,都讓在場每一個學員看得清清楚楚。
當說到布陣時,上官漣蕊靈氣直接鋪滿了整個校場,靈氣構建的軍陣,精細到其中每個士兵都清清楚楚。
同時她還允許所有人起身隨處走動,觀看其中每一處細節(jié),還給他們留足了時間。
而且當她要講解某一部分時,還會特地淡化其它而突出那部分,學員圍在周圍觀察時為保證所有人看得見將整個軍陣都抬高,擺在他們頭頂。
一天講演結束,禮樂再次奏響,薛白再次禮贊一番,眾人行禮,送去上官漣蕊和衛(wèi)霜三人。
接著眾學員也逐漸退去,等出了校場,依然被禮樂深深感染,恭恭敬敬,直到聽不清禮樂,才互相興奮地討論起來。
而在無人關注處,上官漣蕊來到了醫(yī)館,或許所有人都認為剛才風光無限的女子定是不染紅塵,卻忘了,所有人都本是紅塵中人,并無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