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雷玦（十）

　　眾人聞聽此事牽連久遠，都來了興致。只聽趙師爺緩緩道來：“二十三年前，我還是捕快領(lǐng)班，縣太爺為官清正廉潔，有造福一方之志，我亦是年輕氣盛，一腔熱血，時時以京城天下第一神捕獨孤峰為偶像，以刑部捕神丁小丁為楷模，要做一位揚名天下的捕快。那時我雖然年輕，也絕非貪名圖利之輩，深諳好高騖遠之短，因此決意，務(wù)必先使本縣境內(nèi)絕無江洋大盜，禁絕作奸犯科。那一年‘紫氣東來’北上江南，與以往不同，沒有攜帶家眷，而是孤身一人。進入本縣之后，他首先去拜見了趙飛軻趙大俠。原來二人實乃世交。趙大俠的父親與云萬里的父親為同科進士，有同窗之誼，后來又同朝為官，在京多年好友。此后一外放嶺南為官，一赴江浙為任，一別有年，偶有音訊，魚傳尺素。等到后來云老大俠厭倦官場爭斗，攜家赴海外仙山，兩家這才斷了消息?！蠚鈻|來’在兩廣武林的名號傳到江南時，趙大俠便有心相見，疑是少時伙伴。這次因緣際會，趙大俠得以重逢多年故交，實在是開心異常。于是大宴賓朋，遍邀望族士紳和江湖群豪，要隆重介紹和歡迎云大俠。不才當(dāng)年也忝位被邀之列。

　　當(dāng)晚，因為趙大俠的盛情款待，我也喝的酩酊大醉，就在趙府睡了下來。睡到半夜我突然醒了過來，口渴的實在不行，就到廚房找水喝。我睡在東廂偏房，廚房在西邊，要到廚房去，得從趙大俠的臥室前經(jīng)過，再穿過中堂客廳，走小回廊。我喝了涼水之后，清醒大半，睡意也消散不少?；貋斫?jīng)過趙大俠臥室窗前時，突然聽到有爭吵聲從里面?zhèn)鞒鰜?。聲音雖然極小，但當(dāng)時夜深人靜，萬籟俱寂，趙大俠的臥室兩側(cè)均是回廊，左右沒有他人居住，如果我不是恰好去廚房，也斷無聽到的可能。我一時動了好奇之心，心忖趙大俠和云大俠故友重逢，大喜過望之下決定抵足而眠、秉燭夜談，兩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怎么會發(fā)生爭執(zhí)呢？我便一閃身躲在窗邊的陰影之中，想聽聽屋內(nèi)的人為何爭吵。諸位大可以罵我不是個君子，有梁上嫌隙，我當(dāng)時也是一時沖動，不知道怎么就動了好奇之心。

　　本來以趙大俠的功力，屋外有人絕難逃他的聽覺，只是我當(dāng)時害怕走動聲音影響別人休息，沒有穿鞋，刻意躡手躡腳，加之我當(dāng)時龜息功略有小成，呼吸之聲遠弱常人。再者趙大俠情緒略有激動，自家之中難免放松警惕，這才沒察覺到我在屋外。但是二人說話聲音本來就不大，我聽得斷斷續(xù)續(xù)，只聽趙大俠說甚么“絕無可能！……棄子……不要再……”云大俠隱隱約約說“見死不救”。又聽到趙大俠說：“云大哥，你我多年至交，我一直把您當(dāng)做親大哥看待，聽小弟一聲勸。”只聽云大俠道：“好，好，我聽你的?！钡窃捯舻搅俗詈?，語氣明顯有點不對。便在這剎那間，我聽到屋內(nèi)發(fā)出一聲悶哼，顯然是遭受了重創(chuàng)，語氣聽起來是趙大俠。我救人心切，不再顧及，立刻破窗而入，只見燭光之下，茶幾之旁，云大俠雙手拿住了趙大俠胸前大穴，趙大俠一臉痛苦之色。云大俠被我突然闖入嚇了一跳，雖然雙手依然拿住趙大俠，但忍不住回頭來看我。我右手一招“夜叉探?！惫チ诉^去，左手一招“分光捉影”，要去撥開趙大俠。

　　云大俠的功夫遠勝于我，他雙手不動，左腿一招“定軍中原”直取我的面門。來勢之快，我完全沒有招架之力，只覺得勁風(fēng)撲面，雙眼都睜不開，只能一個“鷂子翻身”倒飛出去，從破窗中又掉落到屋外去了。我勉強站定，正懊惱自己的功夫太差，沒能救下來趙大俠，哪知這片刻間，屋內(nèi)已經(jīng)起了極大變化。本來胸前要穴被拿、一臉痛苦顏色蒼白的趙大俠臉色已經(jīng)緩了過來，云島主的臉上則露出十分不解與驚奇之色，他的雙手十指緊緊扣住趙大俠穴道，宛如十把鋼針要刺進趙大俠胸膛，將他撕為兩半。趙大俠胸膛起伏，越來越激烈，本來垂軟的雙手竟然緩緩抬了起來。云島主臉色大變，內(nèi)力催發(fā)，十根手指的指尖處已經(jīng)冒出了絲絲白氣，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內(nèi)勁化力，十指如鋼針，換做一般人早就被洞穿身體了。但趙大俠的胸膛仿若有金絲軟甲護體，刀砍斧斫均無法傷害，但他分明只穿內(nèi)衣，絕無軟甲護體。然而畢竟是要穴被拿，換做一般人早就痛徹心扉、渾身僵硬昏死過去。

　　我雖然好奇，也來不及多想，心知不是云島主的對手，近身都難。我只是半夜出來喝水，哪里料到會遇到這般變化，佩刀也沒帶在身邊。然而情急之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一招“乳燕投林”就攻了過去。我本來做好了再被他一腳踢出來的準備，哪知快到了近前，他竟然雙腳動也不動，我正暗自詫異，云島主回頭瞪了我一眼，我心頭忽然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覺，但是直覺告訴我，快退！我急使千斤墜，硬生生頓住身形，便在一剎那間，我只覺得眉心處被人砍了一刀，整個人向后翻了出去?！保ū娙艘恢膘o靜聽著趙師爺敘說往事，這時候才‘嘩’了一聲，王維揚和周通同時驚呼道：‘眼刀！’）

　　趙師爺沖周通和王維揚點點了頭，又繼續(xù)講了起來。二十三年的往事，顯然給師爺留下了深刻記憶，到今天娓娓道來，如在昨日，細節(jié)都沒有忘記。

　　“我眉間中了一擊之后，痛徹心扉，半天才緩過神來，迷迷糊糊之中，就見趙大俠胸膛起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的臉色亦是越來越紅潤，倒是云島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額頭上大汗淋漓，十根手指按住的，仿佛不再不再是趙大俠的胸膛要穴，而是一塊滾燙且堅不可摧的鐵板。趙大俠的雙手已經(jīng)完全抬了起來，還沒等他雙手動作，云島主恨恨道：“罷了，罷了！”一個凌空飛縱，破窗而出，消失在夜色里。趙大俠目送云島主消失不見，這才啪地一聲，癱坐在椅子上。我揉了揉額頭眉間，一點傷口也沒有，痛楚已經(jīng)減弱大半，暗暗慶幸自己反應(yīng)敏捷，保住了腦袋。我趕緊跳了進去，查看趙大俠。

　　我動手要去扶他，他擺了擺手道：“不礙事。休息幾日便可?！蔽衣犓Z氣雖然疲倦，但內(nèi)息穩(wěn)定，的確不像受了大傷的樣子。趙大俠指了指茶幾旁，示意我坐下，我趕緊側(cè)身坐下。趙大俠見我滿臉疑惑，眼神中充滿了驚奇，也順著我的目光低頭去看自己的胸膛，但見襯衣上赫然有十個破洞，露出肌膚來。原來云島主按拿之處，衣服已然化作齏粉。這十處均乃人身要穴，如其中之膻中穴，《靈樞·根結(jié)》篇有謂“厥陰根于大敦，結(jié)于玉英，絡(luò)于膻中”，乃心主之宮城也，臟腑之氣匯聚于此，兼通任脈、足太明、足少陰、手太陽和手少陽經(jīng)多條經(jīng)脈的氣血，普通農(nóng)人不小心被鋤把戳中膻中穴，也要氣喘胸悶綿軟無力，若是被習(xí)武之人力透指尖點中這里，頓時渾身無力動彈不得，運氣沖穴雖然隨著各人自身內(nèi)力深淺需要的時間不同，但至少也要兩個時辰以上。我實在是萬分佩服，拱手施禮道：“素聞趙大俠在江南領(lǐng)袖群倫，眾人無不服膺，人人稱頌，古道熱腸，急公好義，武功之高深不可測，今日一見，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蔽译m然不喜歡怕人馬屁，但這些話都是真心實意，絕不是屈意奉承。

　　趙大俠道：“哪里，哪里，趙班頭不要折煞老朽。如果不是趙班頭及時出手相救，老夫早就一命嗚呼了?！蔽疫B忙擺手道：“您老人家可別折煞晚輩了，晚輩可不敢居功，我被那廝——那云島主一腳就踢了出去，連近身都不能，談何救您老人家。”趙大俠正色道：“非也。萬里兄促起發(fā)難，我倉皇應(yīng)對，如若不是你及時攻擊分了他的心，讓我有了緩口氣的機會，現(xiàn)在躺在這里的，就是老朽的尸體了?！壁w大俠為人謙沖，我愈發(fā)敬佩起來，擺手道：“不敢不敢。趙大俠功力深厚，內(nèi)息綿長，既然能抵擋住突起發(fā)難，想必反敗為勝也只是時間問題?！壁w大俠又謙遜了幾句。我問趙大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趙大俠嘆了口氣，沉吟良久，顯然有極大的心事，正在心里做著斗爭。我只好靜靜坐著，不敢打擾他老人家，頗有些后悔自己問出口，他二人的恩怨，與我又有何關(guān)系呢。江湖紛爭，也不是我一個捕頭需要操心的。

　　過了片刻，我正打算找個理由告辭離去，趙大俠突然開了口，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二十三年來，這件事一直藏在我的心里，如果不是趙大俠和云老島主均已過世，云島主又行差踏錯（云無極聽到這里，冷哼了一聲），我絕不會說了出來，算起來，也不算違背當(dāng)日對趙大俠的承諾了。

　　原來云島主的父親云飛揚在京城做官時，曾經(jīng)從一個內(nèi)宮太監(jiān)那里得到了一本武功秘籍，據(jù)那太監(jiān)所言，他家族因為牽連謀逆，慘遭滅門之禍，獨遺他一人被入宮凈身，還有一個妹妹在烏衣巷做浣洗女工。那本家傳的武功秘籍，實乃一門極其高深的內(nèi)功心法，但是對修煉者有著嚴格而古怪的要求，總之自己是沒法修煉了。云飛揚曾經(jīng)幫他照顧一段時間自己的妹妹，說是照顧，其實不過是給人捎了些銀兩，傳了幾句話。小太監(jiān)感恩圖報，就把這本秘籍送給了云飛揚。

　　云老大俠推辭不得，也不忍看見一門絕學(xué)失傳，這才收下這本秘籍。不過他心中打定主意，絕不去看它，他日若有機會，要給它尋找合適的傳人。天子腳下，京中多事，云老大俠漸漸地也就忘了它的存在。一直等到后來遠赴海外，出走棲霞島，在島上閑來無事，這才想起這本秘籍來。那日翻出秘籍，上面已經(jīng)落了厚厚一層灰，云大俠伸手去撣灰，書頁扇動，從縫隙中瞟到兩眼書中的內(nèi)容，立刻大驚，霎時就被其中心法之獨特精深所吸引。他當(dāng)時心忖，書中心法與中原武林一脈似有絕大不同，中原武林雖門派有別，但內(nèi)功心法殊途同歸，所謂涓涓細流歸大海，萬劍歸宗藏五蘊，然而這本書上的心法，似乎獨辟蹊徑，發(fā)軔于毫端而能蚍蜉撼樹，風(fēng)起于青萍而能天下板蕩，武學(xué)一脈竟也可以如此奇妙，自己即便不做修煉，也理應(yīng)好好端詳端詳。這也是習(xí)武之人的通病，試問在座的各位，如果有一本內(nèi)功心法劍譜槍訣擺在眼前，內(nèi)中功夫遠在自己所學(xué)之上，諸位有誰能不動心呢？有誰能忍住不看呢？（在座眾人紛紛點頭，都覺得黃金白銀可以不在乎，美酒佳人可以克制住，武功秘籍的誘惑實難抵擋。）

　　至于這秘籍中具體記載了些什么，趙大俠也只能猜測一二。以云老島主的武學(xué)根基，很快便完全掌握了秘籍中的內(nèi)功，只是他隱隱覺得，這門內(nèi)功有極大的缺陷，一時參透不詳。一開始，他料想是自己修煉不夠，于是每日勤加練習(xí)，一直到后來木已成舟，他才恍然大悟，明白這功夫缺陷在那。此后，他又花費了數(shù)十年功夫，窮盡上古武學(xué)典籍和家中藏有的各派武學(xué)秘籍，這才找出了消解之法。正因為如此，他終生沒在離開棲霞島。也唯其如此，他最終還是沒有毀掉秘籍，而是把它留給了自己的兒子云萬里，并將其中關(guān)要也一一相告。云萬里的夫人，也就是眼前這位云島主的母親，那時正懷著云島主。云萬里一直等到孩子降生，安然無事長大到三四歲，才開始修煉這么功夫，并開始到中原武林走動，博得極大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