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一層酒樓,在看到小二端了碗燒至焦黃的魚肉上桌時,守城頭領王鐘都不禁再次對酒桌對面那人的道士身份產生懷疑,想到今日來的目的,不自然的在袍衫上抹凈掌心的汗跡,一手距離腰間很近,隨時能抓上刀柄。
他生的魁梧,但性子卻是有些截然相反,年輕時聽聞南方沿海一帶經常遭到倭寇侵擾,哪個男兒不想當個拔刀相助的游俠,憑著一股英雄膽氣聚齊一伙人,不管不顧的就往南邊去了,倭寇還未見著影兒,倒是剛進南邊地界就被一行腳商人騙去身上盤纏,接連上當幾次,男兒豪氣收斂,染上了南人的精明勁兒,變成個坊間市儈人。
他是真覺得這筆買賣不值當,那盛著鮮血的牛皮袋子讓他如今還頭皮發(fā)麻,倒不是害怕其他,他就怕沾上個包庇人犯的罪名洗都洗不干凈,瞥了眼對面一臉笑瞇瞇的徐良,心里不免嘀咕:這道士不會早就看透我此來的目的了吧。
王鐘深吸口氣,定定的盯著徐良:“你那牛皮袋子里——”
“牛血?!毙炝贾苯哟驍?,指了指西市方向笑道:“那里經常能買到上好牛皮革,無事便去逛逛,說不得還能讓你碰著個升官機會。”
王鐘將信將疑,但多少松了口氣,伸手抓起筷子夾了塊魚肉塞進嘴里,竟沒嘗出幾根魚刺,隨口問道:“這家客棧魚不錯,有沒有問店家哪抓來的?!?p> 徐良也夾了塊進嘴,道:“確實不錯,赤鯶公呢,有幾家店敢明目張膽的端出來?!?p> 剛想再下筷子的王鐘動作一僵,眼神驚恐的盯著那碗魚,而后迅速警醒的掃視周圍,湊過頭去語氣發(fā)顫:“你這道士想害死我不成!年前就有個州縣知府,在家中以赤鯶公宴請賓客被御史臺安上謀反之罪,因此掉了腦袋!”
“呵?!毙炝歼有Γ骸澳阋粋€芝麻小官誰沒事盯著你不放?!?p> 話雖是如此,但王鐘總有種心驚膽顫之感,連番思索之下,一把撥開徐良下筷子的手,端起魚就往門外跑,穿過街道拐進條小巷中。
徐良見桌上唯一一點肉味都沒了,也沒了動筷子的興致,斜瞥了眼對面勾欄,從窗戶瞧見濃妝艷彩的老鳩正對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說些什么,面帶羞意,可不就是昨日用竹竿敲他窗戶的小翠,他聽說那里的姑娘們在第一次接客前都會由老鳩講講其中“規(guī)矩”。
他有些意興闌珊,挪開目光,晃有所覺轉向門口,微瞇著眼盯著那黃袍老道,起身爽朗笑道:“難得師伯有空來看看小道,要不要上桌充實一下五臟府?!?p> 壟申也沒客氣,領著林化虎落座,徐良叫小二加了兩雙碗筷,殷勤的擺到兩人面前,林化虎也是饑腸轆轆,但見師父都未曾動筷,也只好忍著,一邊的徐良吃的歡快,沒肉味也得先解決這一頓再說。
壟申眉頭微皺,慢條斯理的抓起筷子,嘗了口青菜便放下,低眉審視著徐良,沒佩戴蓮花道冠的一頭亂發(fā),飲食舉止更是和市井之人一般無二,哪里還有個出世人模樣,更枉稱道士,冷哼一聲:“昨夜那人是你吧,丑山?!?p> 徐良夾菜的動作一滯,茫然抬頭道:“師伯這是什么話,昨晚那人可不就是丑山?!?p> “我說你就是那奪取驪珠之人?!眽派暾Z氣淡淡,卻隱隱帶著些許毋庸置疑的意味。
徐良放下筷子,無奈道:“既然師伯如此確信,那又何須再問我,綁我回山門問罪就是?!?p> 他只覺手腕一緊,又是一臉疑惑的看向臉色沉郁的壟申,而后松開,目光巡視徐良毫無變化的面色,中他一劍竟無絲毫氣血流失之像,當真有著奇怪,但也失了拿他的緣由。
壟申瞧著他宛如一眼深泉的眼瞳,依舊查不得他的心思,心下深感荒謬,他何時變得心思如此深了?記得上一次見他時…
壟申默然,已然是三年之前了嗎。
隨后他緩緩站起身來道:“化虎,走吧,我們需要盡快趕路,觀里還有許多事要處理?!?p> 經過徐良身旁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自為之?!?p> 林化虎連忙起身,追隨至門口時,又折返回來,從袖口掏出書信,遞到徐良手上溫和笑道:“師姐叫我轉交給你的書信,你不在這幾年,她又參透了不少經卷,還有就是,最近這些時日,她對那守門游俠的態(tài)度似乎....溫和了不少?!?p> 直到那師徒兩人消失在他視線內,徐良依舊在低頭思索,他事先想了許多對策,甚至想過壟申會不顧長輩臉面直接動手,但卻沒想到如此簡單就蒙混過去了,喃喃自語:“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什么腰?”兩手空空返回的王鐘問道。
徐良斜瞥一眼道:“沒什么,剛看到一個老道士路過把腰折了,盤子呢?”
“一群小乞丐連魚帶盤子搶走了?!?p> “師父?!?p> “何事?!?p> “我們..”林化虎猶豫著問道:“就這般回山門?”
壟申掃了眼自家徒兒,有些不喜,林化虎低頭不語,壟申腳步悠然,道:“我入山門第一天,你師公便指出我心性狹隘,日后難當大任,能護住山門地位便是能力極限,事實也確實如此,所以師兄成為了掌教?!?p> “為師從未否認自己胸懷狹小,沒有師兄那般的胸懷格局,更沒有他領袖天下道門的氣魄,但我不希望我的弟子也像我一般只是守成有余,你,可明白?”
“明白?!绷只⒌皖^應道。
“嗯?!眽派犟v步回身望向客棧,目光深沉:“師兄羽化前曾交代我,如非丑山自愿退出山門,我不能私自決定他的去留,那桿魚竿也還掌握在那人之手,自然是強迫不得,但我昨晚記得他說過:以后不再報出山門,如此,師兄和那漁夫也說不得什么了?!?p> “為師也只是,讓他如愿以償罷了?!?p> 《與丑山書》
書札上幾個大字讓徐良忍不住嘀咕:這書信怕又是找了個酸儒代筆的,就她那榆木腦袋,哪懂這規(guī)矩,瞄見對面王鐘朝這邊狂撇,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王鐘面色訕訕,咳嗽一聲:“還沒問過你師門在何處呢?!?p> “益州西南的青...”徐良張開嘴巴,喉嚨就像被什么東西梗住了一般,始終無法道出最后兩個字,端起茶水就往嘴里灌,使勁捶打喉嚨,張嘴依舊無濟于事。
想到老道士臨走前拍他的一掌,臉色陰郁的站起身,面對一臉困惑的王鐘道:“刀借我用用?!?p> 王鐘驚慌捂住刀柄:“你想做甚?”
“我要削了那老道士的腦袋!”
“咚——”
鐘聲悠長沉靜,卻有種震懾人心之感,使得喧鬧的洛陽街頭霎時安靜,紛紛偏頭望向那城外白馬寺。
洛河埠口,搬卸船上貨物的苦力放下手中物件,一臉的不明所以。
正想搶奪刀刃的徐良身形一滯,靜默聽完鐘聲,直到鐘聲結束,徐良百般無聊的坐回到凳子上,沒了尋事的心思。
王鐘疑惑道:“晨鐘已過暮鼓又未到時辰,這敲的是什么鐘?”
“喪鐘?!?p> “哪位高僧圓寂了?”
徐良抿盡一杯酒,哈哈一笑:“一個勉強看著順眼的老和尚?!?p> ...
剛滿髫年的徐良坐在白馬寺石階上,無聊的看著石階底下一名老僧從下掃到上,在老僧掃到近前時,他終于忍不住多嘴一句:“你這和尚傻不傻?哪有你這樣掃地的?!?p> 老僧低頭朝著徐良笑:“衣缽僧也說我傻,但他是見不得老僧我這副模樣,你說我傻是真覺得老僧傻?!?p> “可不就是傻,比我?guī)熃氵€蠢?!毙炝加X得她至少不會從下到上掃。
老僧放下掃把,挨著徐良坐下:“這人老嘍,就想把從前走過的路重走一遍,看自己有沒有走錯過路,老僧我啊,就走錯過兩條路,這第一條嘛,就是后悔當初出家當和尚?!?p> 徐良一臉好奇:“還有一條呢?”
“還有一條...”老僧指了指下面又落了幾片枯葉的臺階,笑答:“還有一條在腳下將錯就錯走著,可這路太長也太臟,掃了幾十年地也掃不干凈,怕是賠上這條命也走不出來嘍....”